第六一九章 惊蛰(二)
赘婿 by 愤怒的香蕉
2019-2-1 17:31
天渐渐的就黑了,雪花在门外落,行人在路边过去。
围城数月,京城中的物资已经变得极为紧张,文汇楼背景颇深,不至于歇业,但到得此时,也已经没有太多的生意。由于大雪,楼中门窗大都闭了起来,这等天气里,过来吃饭的无论是黑白两道,均非富即贵,师师自也认识文汇楼的老板,上得楼来,要了个小间,点了简单的菜饭,静静地等着。www@22ff!com
城外两军还在对峙,作为夏村军中的高层,宁毅就已经偷偷回城,所为何事,师师大都可以猜上一二。不过,她眼下倒是无所谓具体事情,粗略想来,宁毅是在针对旁人的动作,做些反击。他并非夏村军队的台面,私下里做些串联,也不需要太过保密,知道轻重的自然知道,不知道的,往往也就不是局内人。
她倒也并不想变成什么局内人。这个层面上的男人的事情,女人是掺合不进去的。
风雪在屋外下得安静,虽是寒冬了,风却不大,城市仿佛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呜咽。连日以来的焦虑到得此时反变得有些平静下来,她吃了些东西,不多时,听到外面有人窃窃私语、说话、下楼,她也没出去看,又过了一阵,脚步声又上来了,师师过去开门。
“立恒。”她笑了笑。
“怎么到这里来了,吓我一跳。”
门外的自然便是宁毅。两人的上次见面已经是数月以前,再往上回溯,每次的见面交谈,大多算得上轻松随意。但这一次。宁毅风尘仆仆地回城,暗地里见人,交谈些正事,眼神、气质中,都有着复杂的重量。这或许是他在应付陌生人时的面貌,师师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见过,说是蕴着杀气也不为过,但在此时,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,反倒因此感到安心。
随即撒了个小谎:“我也吓了一跳。真是巧,立恒这是在……应付那些麻烦事吧?”
“有些人要见,有些事情要谈。”宁毅点点头。
“立恒……吃过了吗?”她微微侧了侧身。
“马上还有人来。”
“若是有什么事情,需要作陪的,师师可抚琴助兴……”
“不太好。”
“嗯。”
说话间。有随人过来,在宁毅耳边说了些什么,宁毅点点头。
“天色不早,今日恐怕很忙,这两日我会去矾楼拜访,师师若要早些回去……我恐怕就没办法出来打招呼了。”
“不回去,我在这等等你。”
“怕是要到深夜了。”
“我这些天在战场上,看到很多人死。后来也见到不少事情……我有些话想跟你说。”
宁毅见眼前的女子看着他,目光清澈,又抿嘴笑了笑。倒也微微一愣,随后点头:“那我先失陪了。”
这一等便近两个时辰,文汇楼中,偶有人来来去去,师师倒是没有出去看。
她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到了教坊司,后来渐渐长大。在京中名声鹊起,也曾见证过不少的大事。京中权力争斗。大臣退位,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与蔡京打擂台。一度传出皇帝要杀蔡京的传言,景翰五年,两浙盐案,京城首富王仁连同诸多富商举家被诛,景翰七年,京中战和两派互相争斗攀扯,众多官员下马。活在京中,又接近权力圈子,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,她见得也是多了。
这样的气息,就如同房间外的脚步走动,纵然不知道对方是谁,也知道对方身份必然举足轻重。以往她对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,但这一次,她忽然想到的,是许多年前父亲被抓的那些夜晚。她与母亲在内堂学习琴棋书画,父亲与幕僚在外堂,灯光映照,来去的人影里透着焦虑。
年深日久,这样的印象其实也并不准确,细细想来,该是她在这些年里积累下来的阅历,补完了曾渐渐变得稀薄的记忆。过了这么些年,处于那个位置里的,又是她真正熟识的人了。
风月场上的来往逢迎,谈不上什么真情实意,总有些风流才子,才情高绝,心思敏锐的——如同周邦彦——她也未曾将对方视作私下的好友。对方要的是什么,自己有的是什么,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。纵然是私下里觉得是朋友的于和中、陈思丰等人,她也能够清楚这些。
对于宁毅,重逢之后算不得亲近,也谈不上疏远,这与对方始终保持分寸的态度有关。师师知道,他成亲之时被人打了一下,失去了过往的记忆——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摆正自己的态度——失忆了,那不是他的错,自己却不能不将他视为朋友。
从前许许多多的事情,包括父母,皆已沦入记忆的尘埃,能与当初的那个自己有所联系的,也就是这寥寥的几人了,哪怕认识他们时,自己已经进了教坊司,但仍旧年幼的自己,至少在当时,还保有着曾经的气息与后续的可能……
假若李师师要成为李师师——她始终觉得——曾经的自己,是不可丢弃的。这些东西,她自己保留不下来,唯独从他们的身上,可以回溯往前。
如今,宁毅也进入到这风暴的中心去了。
而她能做的,想来也没有什么。宁毅毕竟与于、陈等人不同,自重逢开始,对方所做的,皆是难以想象的大事,灭梁山匪寇,与江湖人士相争,再到这次出去,坚壁清野,于夏村迎击怨军,及至此次的复杂状况。她也因此,想起了曾经父亲仍在时的那些夜晚。
这中间打开窗户,风雪从窗外灌进来,吹得灯烛半灭,渗人的凉意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,她在房间里几已睡去。外面才又传来敲门声。师师过去开了门,门外是宁毅微微蹙眉的身影,想来事情才刚刚告一段落。
“还没走?”
“想等立恒你说说话。”师师抚了抚头发,随后笑了笑,侧身邀他进来。宁毅点了点头。进到房里,师师过去打开了窗户,让冷风吹进来,她在窗边抱着身子让风雪吹了一阵,又呲着牙关上了,过来提宁毅搬凳子。倒热茶。
“围城这么久,肯定不容易,我虽在城外,这几日听人说起了你的事情,好在没出事。”宁毅喝了一口茶。微微的笑着,他不知道对方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,便首先开口了。
“我觉得……立恒那边才是不容易。”师师在对面坐下来,“在外面要打仗,回来又有这些事情,打胜了以后,也闲不下来……”
“女真人还没走,谈不上打胜。”宁毅摇摇头。
“师师在城内听闻。谈判已是十拿九稳了?”
“有别人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的十拿九稳,也有我们要什么就能拿到什么的十拿九稳,师师觉得。会是哪项?”
宁毅笑着看她,师师听得这句,端着茶杯,目光微微黯淡下来。她毕竟在城内,有些事情,打听不到。但宁毅说出来,分量就不一样了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。但骤然听得此事,仍然开心不得。
宁毅便安慰两句:“我们也在使力了。不过……事情很复杂,这次谈判,能保下什么东西,拿到什么利益,是眼前的还是长远的,都很难说。”
“我也不太懂这些……”师师回答了一句,随即嫣然笑笑,“有时候在矾楼,装作很懂,其实不懂。这终究是男人的事情。对了,立恒今晚还有事情吗?”
“事情是有的,不过接下来一个时辰恐怕都很闲,师师特意等着,是有什么事吗?”
“就是想跟你说说话。”师师坐在那儿笑了笑,“立恒离京之时,与我说的那些话,我当时还不太懂,直到女真人南来,开始围城、攻城,我想要做些什么,后来去了酸枣门那边,看到……很多事情……”
她如此说着,随后,说起在酸枣门的经历来。她虽是女子,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强,这清醒自强与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,和尚们说她是有佛性,是看透了许多事情。但说是这样说,一个十多岁二十岁出头的女子,终究是在成长中的,这些时日以来,她所见所历,心中所想,无法与人言说,精神世界中,倒是将宁毅视作了映照物。此后大战停歇,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又在身边环绕,使她身心俱疲,此时宁毅回来,方才找到他,一一吐露。
宁毅也未曾想过她会说起这些时日来的经历,但随后倒也听了下去。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旧漂亮的女子说起战场上的事情,那些残肢断体,死状惨烈的战士,酸枣门的一次次战斗……师师话语不高,也没有显得太过悲伤或是激动,偶尔还微微的笑笑,说得许久,说她照顾后又死了的战士,说她被追杀而后被保护下来的过程,说那些人死前微薄的愿望,到后来又说起薛长功、贺蕾儿等人……
时间便在这说话中逐渐过去,其中,她也说起在城内收到夏村消息后的欣喜,外面的风雪里,打更的锣声已经响起来。
“……这几日在矾楼,听人说起的事情,又都是争权夺利了。我以前也见得多了,习惯了,可这次参加守城后,听那些公子哥儿说起谈判,说起城外胜败时轻佻的样子,我就接不下话去。女真人还未走呢,他们家中的大人,已经在为这些脏事勾心斗角了。立恒这些日子在城外,想必也已经看到了,听说,他们又在私下里想要拆散武瑞营,我听了以后心里着急。这些人,怎么就能这样呢。但是……终究也没有办法……”
师师的话语之中,宁毅笑起来:“是来了几拨人,打了几架……”
师师也笑:“不过,立恒今日回来了,对他们自然是有办法了。这样一来,我也就放心了。我倒不想问立恒做了些什么,但想来过段时间,便能听到那些人灰头土脸的事情,接下来。可以睡几个好觉……”
“呃……”宁毅微微愣了愣,却知道她猜错了事情,“今晚回来,倒不是为了这个……”
“啊……”师师迟疑了一下,“我知道立恒有更多的事情。但是……这京中的麻烦事,立恒会有办法吧?”
宁毅沉默了片刻:“麻烦是很麻烦,但要说办法……我还没想到能做什么……”
“……”师师看着他。
“他们想对武瑞营动手,只是小事。”宁毅站起来,“房间太闷,师师如果还有精神。我们出去走走吧,有个地方我看一下午了,想过去瞧瞧。”
师师便点了点头,时间已经到深夜,外间道路上也已无行人。两人自楼上下来。护卫在周围悄悄地跟着,风雪弥漫,师师能看出来,身边宁毅的目光里,也没有太多的喜悦。
但在这风雪里一路前行,宁毅还是笑了笑:“下午的时候,在楼上,就看见这边的事情。找人打听了一下,哦……就是这家。”他们走得不远,便在路旁一个小院子前停了下来。这边距离文汇楼不过十余丈距离。隔着一条街,小门小户的破院落,门已经关上了。师师回忆起来,她傍晚到文汇楼下时,宁毅坐在窗边,似乎就在朝这边看。但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她却不记得了。
“这家人都死了。”
宁毅挥了挥手,旁边的护卫过来。挥刀将门闩劈开。宁毅推门而入,师师也跟着进去。里面是一个有三间房的破落小院,黑暗里像是泛着死气,一如宁毅所说,人都死了。
“下午保长叫的人,在这里面抬尸体,我在楼上看,叫人打听了一下。这里有三口人,原本过得还行。”宁毅朝里面房间走过去,说着话,“奶奶、父亲,一个四岁的女儿,女真人攻城的时候,家里没什么吃的,钱也不多,男人去守城了,托保长照顾留在这里的两个人,然后男人在城墙上死了,保长顾不过来。老人家呢,患了风寒,她也怕城里乱,有人进屋抢东西,栓了门。然后……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,慢慢的死了,四岁的小姑娘,也在这里面活活的饿死了……”
房间里弥漫着尸臭,宁毅站在门口,拿火把伸进去,冰冷而凌乱的普通人家。师师虽然在战场上也适应了臭气,但还是掩了掩鼻孔,却并不明白宁毅说这些有什么用意,这样的事情,最近每天都在城里发生。城头上死的人,则更惨更多。
“我在楼上听到这个事情,就在想,很多年以后,别人说起这次女真南下,说起汴梁的事情。说死了几万、几十万人,女真人多么多么的残暴。他们开始骂女真人,但他们的心里,其实一点概念都不会有,他们骂,更多的时候这样做很畅快,他们觉得,自己偿还了一份做汉人的责任,哪怕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。当他们说起几十万人,所有的重量,都不会比过在这间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的万分之一,一个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,一边挨一边死了,那个小姑娘……没有人管,肚子越来越饿,先是哭,然后哭也哭不出,慢慢的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嘴巴里塞,然后她也饿死了……”
宁毅平静地说着这些,火把垂下来,沉默了片刻。
“进城倒不是为了跟那些人扯皮,他们要拆,我们就打,管他的……秦相为谈判的事情奔走,白天不在府中,我来见些人,安排一些琐事。几个月以前,我起身北上,想要出点力,组织女真人南下,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,更麻烦的事情又来了。跟上次不同,这次我还没想好自己该做些什么,可以做的事很多,但不管怎么做,开弓没有回头箭,都是很难做的事情。如果有可能,我倒是想功成身退,走人最好……”
师师微微有些迷惘,她此时站在宁毅的身侧,便轻轻的、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,宁毅蹙了蹙眉,戾气毕露,随后却也微微偏头笑了笑。
“你在城墙上,我在城外,都看到过人这个样子死,被刀划开肚子的,砍手砍脚的。就跟城里这些慢慢饿死的人一样,他们死了,是有重量的,这东西扔不下,扔不下也很难拿起来。要怎么拿,毕竟也是个大问题。”
他说起这几句,眼神里有难掩的戾气,随后却转过身,朝门外摆了摆手,走了过去。师师有些犹豫地问:“立恒莫非……也心灰意冷,想要走了?”
“跟这个又不太一样,我还在想。”宁毅摇头,“我又不是什么杀人狂,这么多人死在面前了,其实我想的事情,跟你也差不多的。只是里面更复杂的东西,又不好说。时间已经不早了,我待会还要去相府一趟,会派人送你回去。不管接下来会做些什么,你应该会知道的。至于找武瑞营麻烦的那帮人,其实你倒不用担心,跳梁小丑,就算有十几万人跟着,孬种就是孬种。”
师师便也点了点头。相隔几个月的重逢,对于这个晚上的宁毅,她仍然看不清楚,这又是与以前不同的不清楚。
院落的门在背后关上了。
风雪依旧落下,马车上亮着灯笼,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过去。一条条的街道上,更夫提着灯笼,巡逻的士兵穿过雪花。师师的马车进入矾楼之中时,宁毅等人的几辆马车已经进入右相府,他穿过了一条条的阆苑,朝仍旧亮着灯火的秦府书房走过去。
黑夜深邃,稀薄的灯点在动……
ps:这章写得有点模糊,很久没把线索写得这么模糊了,但无论如何,是必要的一章。第七集将收线,我想得太久,终于也要把更新拉回来了。
第六二〇章 惊蛰(三)
子夜已过,房间里的灯烛依然明亮,宁毅推门而入时,秦嗣源、尧祖年、觉明、纪坤等人已经在书房里了。∽↗∽↗,下人已经通报过宁毅回来的消息,他推开门,秦嗣源也就迎了上来。
“立恒回来了。”尧祖年笑着,也迎了过来。
“辛苦了辛苦了。”
“今夜又是大雪啊……”
右相府的核心幕僚圈,都是熟人了,女真人攻城时虽然忙碌不停,但这几天里,事情总算少了一些。秦嗣源等人白日奔走,到了这时,总算能够稍作休息。也是因此,当宁毅进城,所有人才能在此时聚集相府,做出欢迎。
数月的时间不见,放眼看去,原本身体还不错的秦嗣源已经瘦下一圈,头发皆已雪白,只是梳得整齐,倒还显得精神,尧祖年则稍显病态——他年纪太大,不可能整日里跟着熬,但也绝对闲不下来。至于觉明、纪坤等人,以及另外两名过来的相府幕僚,都显消瘦,只是状态还好,宁毅便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。
“立恒夏村一役,振奋人心哪。”
“皆是二少指挥得好。”
“哎,绍谦或有几分指挥之功,但要说治军、权谋,他差得太远,若无立恒压阵,不致有今日之胜。”
“立恒回得突然,此时也不好喝酒,否则,当与立恒浮一大白。”
“若所有武朝军士皆能如夏村一般……”
休战之后,右相府中稍得清闲,隐形的麻烦却不少,甚至需要操心的事情更加多了。但即便如此,众人见面,首先提的还是宁毅等人在夏村的战绩。房间里另外两名进入核心圈子的幕僚。佟致远与侯文境,往日里与宁毅也是认识,都比宁毅年纪大,先前是在负责其他支系事物,守城战时方才纳入中枢,此时也已过来与宁毅相贺。神色之中。则隐有激动和跃跃欲试的感觉。
休战谈判的这几日,汴梁城内的冰面上看似安静,下方却早已是暗流涌动。对于整个局势,秦嗣源或许与尧祖年私下聊过,与觉明私下聊过,却并未与佟、侯二人做详谈,宁毅今日回来,夜间时分正好所有人聚集,一则为相迎祝贺。二来,对城内城外的事情,也必定会有一次深谈。这里决定的,或许便是整个汴梁政局的对弈状况。
宁毅坐下之后,喝了几口茶水,对城外的事情,也就稍稍介绍了一番。包括此时与女真人的对峙,前线气氛的剑拔弩张。纵然在谈判中,也随时有可能开战的事实。另外。还有之前未曾传入城内的一些小事。
“……谈判原是心战,女真人的态度是很坚决的,哪怕他如今可战之兵不过半数,也摆出了随时冲阵的态度。朝廷派出的这个李棁,怕是会被吓到。这些事情,大伙儿应该也已经知道了。哦。有件事要与秦公说一下的,当初寿张一战,二公子带兵阻击宗望时负伤,伤了左目,此事他未曾报来。我觉得,您恐怕还不知道……”
秦绍谦瞎了一只眼睛的事情,当初只是个人出。秦嗣源微微愣了愣,眼底闪过一丝悲色,但随即也摇头笑了起来。
“他为将领兵,冲锋于前,伤了眼睛人还活着,已是万幸了。对了,立恒觉得,女真人有几成可能,会因谈判不成,再与我方开战?”
宁毅摇了摇头:“这并非成不成的问题,是谈判技巧问题。女真人并非不理智,他们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,倘若我军摆开阵势要与他一战,他不想战,却绝不会畏战。我们这边的麻烦在于,上层是畏战,那位李大人,又只想交差。若是双方摆开阵势,女真人也觉得我方不畏战,那反倒易和。现在这种情况,就麻烦了。”他看了看众人,“我们这边的底线是什么?”
秦嗣源皱了皱眉:“谈判之初,陛下要求李大人速速谈妥,但条件方面,绝不退让。要求女真人立刻退走,过雁门关,交还燕云六州。我方不再予追究。”
宁毅笑了笑:“然后呢?”
尧祖年也是苦笑:“谈了两日,李棁回来,说女真人态度坚决,要求割让黄河以北,金国为兄,我朝为弟,我朝赔偿众多物资,且每年要求岁币。否则便继续开战,陛下大怒,但随后松了口,不可割地,不认金国为兄,但可赔偿金银。陛下想早日将他们送走……”
“懂了。”宁毅点点头,“要是我,也非得扒下你几层皮才会走了……”
他沉默下来,众人也沉默下来。觉明在一旁站起来,给自己添了茶水:“阿弥陀佛,天下之事,远不是你我三两人便能做到尽善尽美的。战事一停,右相府已在风口浪尖,背后使力、下绊子的人不少。此事与早与秦相、诸位说过。眼下谈判,陛下架空李相,秦相也无法出面左右太多,这几日我与年公商议,最麻烦的事情,不在岁币,不在兄弟之称。至于在哪,以立恒之聪慧,应该看得到吧?”
“太原。”宁毅的目光微微垂下来。
“汴梁战事或会完结,太原未完。”觉明点了点头,将话接下去,“这次谈判,我等能插手其中的,已然不多。若说要保什么,必定是保太原,然则,大公子在太原,这件事上,秦相能开口的地方,又不多了。大公子、二公子,再加上秦相,在这京中……有多少人是盼着太原平安的,都不好说。”
觉明出家之前原是皇族身份,不管什么话,别人不能说的,他并没有太多忌讳,但眼下说到有多少人盼太原平安时,话语还是顿了顿。
宁毅道:“在城外时,我与二公子、闻人也曾讨论此事,先不说解不解太原之围,单说怎么解,都是大麻烦。夏村万余军队。整顿后北上,加上此时十余万残兵,对上宗望,犹难放心,更别说是太原城外的粘罕了,此人虽非女真皇族。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比起宗望来,恐怕更难对付。当然,如果朝廷有决心,办法还是有的。女真人南侵的时间毕竟太久,若是大军压境,兵逼太原以北与雁门关之间的地方,金人或许会自行退去。但现在,一。谈判不坚决,二,十几万人的上层勾心斗角,三,夏村这一万多人,上面还让不让二公子带……这些都是问题……”
他的话语冰冷而严肃,此时说的这些内容,相较先前与师师说的。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。
一直沉默寡言的纪坤沉声道:“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。”
“但每解决一件,大伙儿都往悬崖上走了一步。”宁毅道。“另外,我与闻人等人在城外商议,还有事情是更麻烦的……”
他顿了顿,说道:“几年以后,必然会有的金人第二次南侵,如何应对。”
这句话说出来。秦嗣源挑了挑眉,目光更加肃然起来,尧祖年坐在一边,则是闭上了眼睛,觉明摆弄着茶杯。显然这个问题。他们也已经在考虑。这房间里,纪坤是处理事实的执行者,无需考虑这个,一旁的佟致远与侯文境两人则在瞬间蹙起了眉头,他们倒不是想不到,只是这数日之间,还未开始想而已。
秦嗣源吸了口气:“立恒与闻人,有何想法。”
“现在抽身,或许还能全身而退,再往前走,后果就真是谁都猜不到了。”宁毅也站起身来,给自己添了杯热茶。
房间里安静片刻。
“女真人是虎狼,这次过了,下次一定还会打过来的。他们灭了辽国,如日方中,这一次南下,也是战果赫赫,就差没有破汴梁了。要解决这件事,核心问题在于……要重视当兵的了。”宁毅缓缓开口,随即,又叹了口气,“最好的情况,保留下夏村,保留下西军的种子,保留下这一次的可战之兵,不让他们被打散。而后,改革军制,给武人一点地位,那么几年之后,金人南下,或有一战之力。但哪项都难,后者比前者更难……”
觉明喝了口茶:“国朝两百年重文抑武啊。”
一旁,尧祖年睁开眼睛,坐了起来,他看看众人:“若要革新,此其时。”
“若这是唱戏,年公说这句话时,当有掌声。”宁毅笑了笑,众人便也低声笑了笑,但随后,笑容也收敛了,“不是说重文抑武有什么问题,而是已到变则活,不变则死的地步。年公说得对,有汴梁一战,如此惨痛的死伤,要给军人一些地位的话,正好可以说出来。但纵然有说服力,其中有多大的阻力,诸位也清楚,各军指挥使皆是文臣,统兵之人皆是文臣,要给武人地位,就要从他们手里分润好处。这件事,右相府去推,你我之力,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啊……”
秦嗣源等人犹豫了一下,尧祖年道:“此事关键……”
“关键在陛下身上。”宁毅看着老人,低声道。一边觉明等人也微微点了点头。
说话说到皇帝身上,有许多事情,眼下便不好说了。皇帝乃天子,九五之尊,任何想要从皇帝身上摆弄阴谋的事情,都是大逆不道。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。
时间已经卡在了一个难堪的结点上,那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时间,更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时间。夏村的士兵、西军的士兵、守城的士兵,在这场战斗里都已经经历了磨砺,这些磨砺的成果若是能够保留下来,几年之后,或许能够与金国正面相抗,若能够将之扩大,或许就能改变一个时代的国运。
但种种的困难都摆在眼前,重文抑武乃立国之本,在这样的方针下,大量的既得利益者都塞在了位置上,汴梁之战,切肤之痛,或许给不一样的声音的发出提供了条件,但要推动这样的条件往前走,仍不是几个人,或是一群人,可以做到的,改变一个国家的根基犹如改变意识形态,从来就不是牺牲几条人命、几家人命就能填满的事。而若是做不到,前方便是更加危险的命运了。
往前一步是悬崖,退后一步,已是地狱。
宁毅早就说过革新的代价,他也就早与人说过,绝不愿意以自身的性命来推动什么革新。他启程北上之时,只愿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做点事情,事不可为,便要抽身离开。然而当事情推到眼前,终究是到这一步了,往前走,万劫不复,向后退,中原生灵涂炭。
他不曾将自己摆在一个没有自己别人就不会去做这件事的位置上。如果是以前,他扔下这件事,让秦嗣源他们去死就行。但到了这一步,竟然连兴起抽身的念头,都变得如此之难。
生命的逝去是有重量的。数年以前,他跟要去开店的云竹说,握不住的沙,随手扬了它,他这辈子早已经历过许多的大事,然而在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死亡与浴血之后,这些东西,连他也无法说扬就扬了。
相对于接下来的麻烦,师师之前所担心的那些事情,几十个跳梁小丑带着十几万残兵败将,又能算得了什么?u